多年後的下午
前兩天去了foto 126.3 參加某聚會。提到這個地點並不是它有什麼特別好吃好喝値得極力申美的東西,而是因為它的洗手間。
那是個與入店斜梯、廁所門口甬道完全不相襯的寬廣空間,扣上門鎖,別去浴缸、洗臉盆、馬桶三件組不看,在我眼中,那實是個獨立於店面本身甚至整個士林之外的個室。從它的窗望出去,眼下有偎著捷運軌道,變形走樣的小橋流水山景風光:窗正下方臨著大水溝,一個著汗衫的中年微胖男子低首望著溝渠中的黑色流水,不知想些什麼。後面一點是中山北路五段,有台電與消防隊,車流接連不斷地轉過路彎。不遠處,山色一帶青碧,陽明山吹下來的風在洗手間裡流轉,微暖帶著潮意的草香繚繞。短短數分鐘之間,本該在這一帶充斥的人車聲不知都被什麼吸走了,異常的幽靜感,與背後文林路的喧囂全然不襯。洞開的窗邊,垂下的不是窗帘,不是浴簾,而是給舞台用的落地灰布縵,隨著風的節奏擺盪,一派幽靜中,塑膠布料的聲音兀自嘩嘩響著。放眼四望,突然想起十幾年前在士林棲身時,空氣與風在我心裡留下的感覺。當時一閃而過的虚幻感,猶如書本裡所描寫,多年後,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遙遠下午。
套同校同學愛用的bobo式説法,當時,我還是某女校的女學生,剛展開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終結的轉蓬生活,決定自己要在士林落脚。第一個落脚處是大西街的廉價小房。那是個永遠黑黝黝、沒有窗、沒有天光的小隔間,僅和foto 126.3 的洗手間差不多大小。我在其中卑微而高亢地活著,與僅有的微少生活物資相守,想像自己精神之富足。那個屋子除了最大那間面大西街的房間之外,採光最好的地方,就跟foto 126.3 一樣,是面東的廁所。那是非常詭譎的事,那年七月,在沒有自然光的房間裡,人的25小時生理時鐘規律,被無盡的黑夜打亂。倘若因此徹夜不眠,在夜的盡頭,可踱進比住的房間還大的洗手間裡,迎接旭日東昇。
那樣陰暗汚濁的地方終是不宜人居,所以一個半月後,用螞蟻搬家法,遷到差沒幾號的同街五樓學生宿舍居住。在那裡極目四望,當時附近唯一比蝸居更高的建築物,扣去銘傳不算,就只有士林紙場的煙突。在那不大不小的年紀,我總愛悄然無聲息地爬上房外的厚灰水泥大水槽,吹著山風,白天看著空間裡灰色細水管在飄浮的冬日陽光裡,像難能可貴被我記住的數學課本裡的解説,在平行的地面上方投射向量的影子;半夜裡爬上水槽,眺望陽明山夜景、晒著月光,面對到現在仍不曾真正消失的生命空洞與蒼涼。
多年後,回想起來,士林委實是我多所不堪無奈、破碎混亂成年人生的起點。那個時刻,我雖無意回顧過往,但那風的味道、那昏淡天光卻將埋藏在身中隅隅的記憶喚起。於是,即使我企圖立定足跟、紋風不動,倒退著的時空之門仍罔顧我的意願,穿過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