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夜雨
傍晚時雨,伏在床上,臉貼著印花床單,裹著輕軟的羽絨被,淺眠初醒。音樂放到 Kate St. John 的 “Don't They Know You've Gone” ,間奏正華麗而哀傷地起伏。小白洋燈在床尾的矮窗台上放著微弱的黃光,緹花藍窗帘被燈光映亮,閃著淡淡光芒。從氣窗可以看到,外邊是天光隱沒前的陰靛微灰,零落雨聲穿過陽台,伴著樂音傳入昏沈的腦中。這裡是我已習於生活其間的住所,醒來的瞬間很確定自己在什麼地方,日常慣用的一切都在身邊,無需驚恐於不知置身何處。卻忽然被回憶擊中。
那也是個落著雨的春日傍晚,天色也是這般灰藍。我們三人坐火車,越過海,在午後到了威尼斯。帶著行李,坐上公共汽船又下船,頂著既溼且冷的寒風,隨著人群在威尼斯的石板小巷道裡穿梭,越過了一座又一座小拱橋,希望趕快找到可供當晚住宿的旅店。 雖然嘉年華會初過,巷道旁的店舖仍陳設著有名的威尼斯面具與色彩斑斕的人偶,準備賣給從全世界慕名聚集而來的傻氣觀光客。從玻璃櫥窗裡映射出溫暖黃光,人偶身上的閃亮紫紅金綠布料,反照著燈光,點亮灰藍與暖黃截然二分的世界。
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我沒想到回憶竟會從相似的燈色裡,自行沿著威尼斯的水道橋與石板道,帶著我走到那麼遠的地方,令我憶起那麼細節的事情。
當天晚上找好旅館,付過房帳,放下行李,我們在旅館附近找了一家餐館吃飯,吃的當然是義大利菜,另點了一瓶紅酒佐餐。隔壁桌坐著一個英國家庭,母親帶著四個小姐妹圍坐一桌,一家母女都長得神似,在明亮的暖黃吊燈照射下,她們的雙瞳全是帶灰的藍。上面的兩個青少女姐姐相互在拌嘴,有點吵。安靜的老三當時大約十歲,比姐姐們清秀,長大想必會成為美人。最小的妹妹跟母親說話。壁紙是米黃色直條紋,暗面與亮面相錯起伏,接近牆角處有星星點點的污漬。牆上掛了一幅畫,幾朵紫紅色的大波斯菊鑲在畫框裡。我們到得晚,餐上得也慢。大概八點半,英國家庭的高大父親走進店裡,在母親對面坐下,取過食物吃飯。
記得這種對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沒有大用的細節,卻想不起當晚點的是什麼菜,味道好不好,這樣的記憶,其準確度大概只能說是相對可信的吧。
我還想起了那天晚上睡的房間的陳設與細節,但除了上方是斜屋頂,房間中央有根細柱子,浴室裡的浴槽很小外,似乎沒什麼好特地描述的。為了想上網,有人很努力地要用客房的電話線,透過 hinet 的服務撥接到義大利的電信公司,但是試了很久,連上才一下下就自己斷線。吾等網路中毒固非今日始。 :)
隔天早上,天還是那麼灰,但雨暫時停了。另兩人還在睡,房內昏暗,為免驚醒還在睡的人,我跳下床,輕手輕腳地稍微打開房間的板窗與百葉窗,向外窺探威尼斯的天光。仰望有主要水道的方向,烏雲在海上的天空厚厚積著,很有氣勢,那在我的左方。外面幾棟四五層樓高的房子圍著一塊像是天井的空間,正對面三樓開著深綠色的板窗,透過那間建築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那是間舖棗紅色地毯,陳設華麗原木大書桌與高級文具,卻沒人在的書齋。當時我想,在裡面讀寫的感覺應該很不錯。再往右邊一點望,突然看到有白色細繩垂著小小的半圓籐籃急速下墜,再拉上來時,裡頭有報紙。
不過才睡了二十幾分鐘,不懂為什麼腦袋會自己叫出那麼細瑣的回憶,大概因為睡前隨手翻閱了幾頁《看不見的城市》吧。 其實並不想憶起這些。相聚之人已散,同一組人不可能再次同行重遊舊地, 這些細瑣的事既然只在過往時間中發生過一次,沒有留下任何記錄,那就該視為沒有發生過,令其在過往時間中永眠,不該再回來纏繞我。當時因為一直下雨,照片拍得少,也沒有為威尼斯寫點什麼。可是既然都想起來了,如果再一次永遠忘記,似有枉費千里迢迢去了一趟古城之嫌,姑且追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