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歷歷在目乎?

這兩天看報紙,眾聲喧嘩,音透紙背。可是我所置身的環境,因為暑假的關係,像永遠沈睡的古老修院,命運沙漏輕巧翻轉,時間沈默流逝,完全感覺不出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太陽依然耀眼,路樹隨風擺盪,行人街車往返交錯。那個由新聞報導建構起的,他人一直在說,即將革命的台灣,感覺非常不真實。不真實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十幾年前的經驗吧。

我唸女中的時候,剛好也是台灣群眾運動的高峰期,好像任何事都要用群眾運動做為訴求,而且非如此不可,沒得商量。路上有事的時候,上學非常辛苦,因為公車常會突然改了路線,車要從中山北路一段迴轉回去,所以只能坐到中山北路忠孝東路口,隨眾人下車各奔前程。從行政院到學校那段路走起來,真是很長很遠的距離,遠到走到後來會生氣的程度。

至於因為外面的人抗爭讓月考延期,上課上到一半緊急疏散之類,本該千載一遇的奇事,那些年中也屢次親身經歷。好比某個午後,全校先在操場集合,聽完校長還是教官還是什麼長說明狀況後,眾多女學生們揹著書包,帶著細軟,一起朝著校外向台大醫院方向跑去,到了某個定點後,再從那裡各自回家。我不知道正在看這篇文章的你是否能想像出幾千隻綠螞蟻排成長龍,衝出一個小門後結隊逃亡的景象。回想起來,那麼多人一起蠕動著往同一方向跑,真是太可笑太遲緩而且搞不好更增添危險的逃亡場景。怎就沒人說這種集體逃難也是一種群眾運動呢。

那個時候,大家一邊慌張的跑著,一邊左右看同學有沒有跟上。有個認識的隔壁班同學,我已不記得她的臉與名字,卻記得她在午後的陽光下,台北賓館門前,以驚恐的神情地叫著:「小喬不見了!」小喬又是什麼人呢?更不知道了,總之不是為求周郎顧時時誤撫弦的那個。

當然,大家後來都還是安然地回到學校上課,然後畢業,聯考,解散在茫茫人海之中。那些親眼看過的野百合學運、直選總統抗爭霸佔街頭六天五夜之類之類的街頭運動,他們的訴求離一個準備聯考的考生日常生活很遠,當全部的人生都是為求考上一個好學校做準備,便很難有多餘的心思去管別人在熱切什麼。只覺得這些吵嚷與困擾真是無窮無盡,好像在外頭有個慶典盛會場地,你天天從外圍經過,卻永遠參與不到,只能是個永恒的局外人。眼看別人三月瘋過了媽祖,六月拜觀音,十月又拜青山王,平靜一段時間,過完新年,再來拜清水祖師,隔沒多久,媽祖生日又到了,如此週而復始。但是熱鬧歸熱鬧,因為身為局外人,沒有親自下場參加,所以無法有感動的感覺,鞭炮炸完、離得遠遠、安全冷靜地看完熱鬧後,我就回頭去過自己的象牙塔生活,至於其他人,等大拜拜結束,東西收拾完,日子也是要繼續過下去吧。那些坐在路上的陌生人有什麼心情,年輕魯鈍的我並不太關心。但是這些政治運動的一再發生,總不是為了要為我本已多事的青春再增添如同嘉年華會般的熱鬧回憶吧?

事過境遷,一切高貴的動機都被廉價地消費,輕易的被放棄或遺忘。然後到了今天。馬後砲的角度來看,學運精神早就跟當時那些象徵物,在激情後成為垃圾的民主女神像、民主自由號、超大朵假百合一起同歸於盡爛光光;總統直選訴求實現了,能拿到下放的權力雖然好,但當選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那麼多人聚在一起或衝撞或吶喊,但他們的訴求,我全不記得,只能求助 Google. 我記得的是,路人看到穿著制服的我們,大喊:「學生加油」,我搞不清楚歐吉桑是在宣洩心中對政治的激情,還是無法抗拒捉弄小女孩的樂趣,不管是怎樣,只好連忙害羞跑走。

我本來就不是唸社會或政治的,所以我只會說我知道的事跟經驗,除此之外,說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學理,也不是要告訴你我對最近的世情的看法或要不要支持捐一百元運動。我只是因為看到今天中時電子晚報標題說「重大群眾運動歷歷在目」,回想了一下,歷歷在目,到底是在誰的目呢。雖然我曾經在現場看見了許多,但是經過了漫長的時間,我不覺得往事有那麼鮮明,既然不鮮明,就不喜歡陌生人用幾個虛張聲勢的字眼便妄想要操縱我情感的感覺。剛好今天想起往事,所以順手記錄一些早年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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