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應了還是□□的外國語
昨天去台大醫院看病。候診的時間我通常在看書,突然傳來不一樣的語言,打斷了我閱讀的專心。通常不常聽到的語言總是覺得比較大聲,認真一聽,好像聽得懂。是日本語。轉頭看看,原來是距我兩公尺外的母女在對話。年約八十,穿得厚重,插著鼻管,像在輪椅裡縮成一球的老母親,日語說得很清楚很標準;坐在母親身後的候診椅上,大概五六十歲的女兒,日語腔調很奇怪,但講得也算正確流利。
母:「小佳子啊,好痛喔~」
女:「忍耐一下!」(口氣不耐)
母:「沒辦法忍耐。...這裡痛啊...」(指著腹部左側)
雖然似乎覺得很煩,女兒終究還是帶著猶豫不安的神色跑去敲診間的門。當護士出來應門時,她用有北部閩南腔的國語問護士,說他們被急診轉過來,老太太很不舒服,可不可以先讓老太太看?護士為難地問了問附近的人,包括很快就要輪到的我在內,全是要看同個醫生的人。然後對女兒回答(當然也是國語),她們的號次很後面,而且病歷還沒來。
女兒回到母親身後坐下:「『病歷』(國語) 還沒來,我們是26番,要到我們才能看。」
母:(抬頭看看號次,紅紅亮亮的大 7 )「『病歷』(國語) 還沒來啊...26番,還好久喔~」
如果真的有人來問馬上就要輪到的我能不能禮讓老太太先看,我應該會說 ok,雖然我當然也是有我的不舒服才會坐在那裡,但老太太看起來比我痛苦多了,我總是不忍心看人受苦。然而護士說「病歷還沒來」,這原因還蠻關鍵的,所以就算有心讓老太太優先也幫不上忙。
因為還有一個人才輪到我,我坐在一旁看著沈默下來的母女,飛快地想了許多事,沒有心情再去看手上的書。
看老太太的年紀,如果她不是日本人,那麼她的日語想必是日據時代習得的吧。講得好極了,一聽就知道她是 native speaker。而且到了這樣的年紀,不僅沒有忘記,還講得這麼流利,想必她是一直不斷不斷地堅持著講日本語吧。
女兒大概是媽媽教的,沒有在外面練習過,聽起來重音很奇怪。並不是因為傳說中日據時代,台灣使用的日語是關西腔,而我們這些戰後生的人學的都是東京腔之故。大阪我去過許多次了,要好的同學嫁入的家庭也在日本關西,我跟他們一家都熟,要說關西腔,我也能說一些。在這裡解釋關西腔是怎麼回事會扯太遠,總之,關西腔不是女兒講的那樣。大概是因為母女總是要溝通的,所以孩子不得不學設法會母親的話,但是出去外面就不能講在家裡和母親說的話了。想來為了要和身邊的人溝通,所以還是學會了閩南語,也恐怕是被動地學會了標準語。對女兒來說,「病歷」可能是太過困難的單字,在日常生活裡不會學到,所以當她在說「病歷」這個名詞時,就借用了國語來表示,或許同時暗示了這是她生活裡的外來語。
我不是語言學家,但覺得這是很可以想一想的事情。家母與外婆跟那對母女差不多年齡,剛好可以做為對照。一樣是在日據時代生活過的人,因為生活環境的關係,外婆不會說標準語,如今天天說的話是閩南語,幾乎都不再講日本語了。而家母從母親,亦即我外婆那裡所習得的日本語,也不過就是從一數到十,加上變成閩南語外來語的日語名詞。嫁入我家後,講的是在我家通用的標準語,其實也不是祖父母與家族之間所使用的吳語。因為講了太多太多標準語,所以偶然會向我抱怨,她現在不太會講閩南語了。
我小時候因為生長環境與國民教育的關係,所以既沒有習得流利的吳語也沒有習得流利的閩南語,而是強勢的標準語。這也造成我二十歲前與外婆說過的話,加加恐怕沒有一百句。到了我成人之後,因為得到了學習與練習的機會,才有辦法較為如意地用閩南語與外婆溝通。此外,習得日本語與台灣史之後,與外婆溝通的方式及話題意外地多了一點點。半個月前見到她,我因為說不出閩南語的「寂寞」,舌頭便很自然地把這個詞代換成對我來說同樣是外國語的日語「淋しい」,外婆一聽就懂了,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外婆說完,我對剛才電光火石間發生的問答大為訝異,連忙問外婆,「日本話妳還聽得懂喔?」外婆笑道:「還記得一些。」
扯得有一點點遠。反正我想說的是,如果那位輪椅老太太不是日本人而能夠把日語一直記著不忘,不知道是花了多大的努力來對抗世界的變遷。在台灣生活的人,大家多半能夠說好幾種不同的話,但是到底哪種是心甘情願學的;哪種是承載著記憶,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的?哪種是在痛苦中勉強學會以應付現實的?同時很奇妙,老太太雖然用叫小孩子的方法來叫已經年老的女兒,用字與語氣裡卻有著小女孩撒嬌之感。所謂返老還童,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現在的我,連用要用國語清楚表達自己哪裡不適都深覺困難,不知道有一天如果我也到了老太太的年紀,遇到像她那樣身體不適的場合,卻又不會用大部分人所用的語言來表示自己哪裡不舒服,例如在國外看醫生,無法用醫生護士說的話來描述自己的病情、讓他們知道我真的很不舒服,我的心情與感受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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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趟回台北,看到《終於悲哀的外國語》躺在書店平台上。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對村上春樹沒有很大的興趣,反正日本作家很多,少看他一個人的作品並不覺得有很大的損失,但很久以前的確是看過中譯本的。後來有能力後,就改看原文。有一次拿人家借我《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中譯本跟原文本兩相對照,看後覺得,中譯本裡面的村上不是原來的樣子;原本的村上,文風素淡很多。我不能不懷疑,一堆人說自己迷村上,到底迷的是真正的村上作品還是譯筆?這樣就更提不起興趣去跟人一窩蜂了。這次看到封面,因為覺得書名不像中文,於是拿起書來看封底的版權頁,看它原來的名字是什麼:《やがて哀しき外国語》。
我很訝異為什麼「やがて」被譯成了「終於」,是因為用這一個意思來組句會在中文裡造成一種陌生的氣氛,而對好奇的人造成吸引力嗎?就我認為,這個字譯成「終於」也還是太過一點。沒看這本書的內容我不敢打包票我會比人家譯得更準,但是「やがて」用漢字表意的時候,是寫成「軈て」,左身右應,是個和製漢字,字典裡說它是會意字,就是用身體去適應環境或狀況。我只知道這本書的大概,覺得我如果用「やがて」最原來的意思「勉力適應」去看待這本書的內容,大概是沒有錯的。「勉力適應(然而還是造成了)哀愁的外國語」。就算我譯對了,並不能拿商業出版品怎樣,將之遺忘又好像很可惜,因此改一改拿來給這一篇當題目,至於形容詞就留空好了。畢竟我沒膽去問陌生人心裡到底是否為不能講自己從小學會的語言感到哀愁,搞不好人家一輩子沒想過這問題,一切都是我這無聊人坐在一旁亂想的而已。